纳林布禄看看龚正陆,又转回头去看努尔哈齐,他料定眼前的这个汉人正和努尔哈齐唱红白脸的戏,为了一时气性就一刀两断从来不是努尔哈齐的处世特点,他这个妹夫向来擅长的就是厚颜,说白了就是有点儿无廉耻的孬。
努尔哈齐正要笑不笑地给孟古哲哲喂鱼生,攫欝攫
“要断就断罢,先生,我可不想天天同另一群女真人因为不服从女真的文化特性就互相鉴定对方是‘女真奸细’。”
“几百年前的大金都没有这么严格的族别之分,金国完颜氏虽然也是内斗不休,但还没有哪个人因为女真人学习汉文化就在朝堂里上蹿下跳地攻击政敌是‘金奸’、‘慕汉犬’、‘卖国贼’的。”
“且‘服从文化特性以增强身份认同’这种事是没有底线的,今天他纳林布禄认为女真人不和汉人经济脱钩就是不爱女真,明天就会变成女真人和汉人说句汉语就是不爱女真,后天又会变成女真人被汉人瞅见一眼,没有立刻自尽以示清白就是不爱女真。”
“这种标准,就像汉人所推崇的‘忠孝节烈’,实行起来是无穷无尽的,从历史上来看,只有实力不够强大的弱国才会不断地强调这种‘极端族群主义’以增强国民的凝聚力,真正自信的强国,无一不是在文化上包容并济、海纳百川的。”
“而且根据我微不足道的历史经验,一般强烈推行这种族别之分的大抵都是宋国‘赵家人’这种庸主,他将这种族群主义与儒家道德捆绑起来,利用忠孝节烈来控制臣下,以此希图稳固自己的统治地位,使得臣下误以为‘赵家’就等于‘本体族群’同时还等于‘国家’,其实这个说法是经不起推敲的……”
纳林布禄打断道,
“这也不能完全叫操控罢,同一族群的人本来就有凝聚力啊,难道完颜宗弼打仗的时候就没有利用过这一点吗?”巘戅voDtw.oRg戅
龚正陆笑道,
“关键是道德捆绑,贝勒,这种极端族群主义者是通过极度排外来凝聚内部人心的,其后果就是造成内部极端的道德高压,轻则导致狂热,重则导致自裁。”
“正面例子,比如岳飞、文天祥、陆秀夫这些汉人先烈我就不多提了,就说回完颜宗弼罢,贝勒您方才说,完颜宗弼在开始为金国建功立业的时候也利用过女真人的族群凝聚力,但是我必须强调一点,完颜宗弼从来没有将这种专属于族群的集体荣誉与个人道德相挂钩。”
“我举个最直接的例子,宋金两国交战的时候,金兵因为岳家军实力强悍,就在私下里称呼岳飞为‘岳爷爷’,同时还感叹,‘撼山易,撼岳家军难’,完颜宗弼有没有,哪怕就那么一次,听到手下的金兵说出这样的话,就以‘崇汉媚外’、‘破坏团结’、‘诋毁大金’的罪名将这些金兵军法处置?”
“我觉得这样的‘一次’在历史上是不存在的,因为完颜宗弼治军御下是相当严谨的,倘或当真有过那么‘一次’,岳飞在金兵口中的‘岳爷爷’之称是不会流传得如此久远的。”
纳林布禄回道,
“可是那是因为岳飞确实很强大啊。”
努尔哈齐道,
“现在汉人比起我们女真人的强大,比起昔年岳飞比起完颜宗弼的强大,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完颜宗弼能坦坦荡荡听手下金兵称岳飞一声‘岳爷爷’,你却因为所谓的族群自尊心,连单纯地承认汉人在各方面都比我们女真人先进都做不到。”厺厽品书网vodtw.org厺厽
“这就不单是岳飞的战斗力到底有多强悍的问题,而是咱们能不能像完颜宗弼一样脱离族群背景客观看待实力强弱的问题,我比较欣赏完颜宗弼的一点是,他这个人不但实事求是,而且相当尊重手下金兵作为独立个体的自由。”
“这种自由不单单是金国女真人能够自由地学汉语、穿汉服的自由,而是作为金兵也能够正大光明地喊岳飞一声‘岳爷爷’,且不因此而被骂作‘慕汉犬’的自由。”
“这种自由是相当可贵的,纳林布禄,你别小看它,比如我再把这个例子倒过来说,金人要求被俘虏的宋国军兵、百姓或者士大夫对完颜宗弼称呼一声‘完颜爷爷’,你觉得这要求能够被轻易达到吗?不能达到的原因是甚么呢?是因为完颜宗弼在战斗力上同岳飞差得实在太远吗?”
“所以这就是龚先生方才说的道德高压,我相信当时的宋国汉人中,也是有不少有识之士看得出金国女真是很强大的,完颜宗弼是难以被打败的,但是几乎就没有一个人能像金兵称赞岳飞一样大大方方地去欣赏完颜宗弼。”
“汉人总说这是‘华夷之分’,可我觉得族群之别如果不捆绑忠孝道德,便绝不会产生那么深的隔阂,甚至于在蒙古人兵临城下的时候造成了那么多不必要的悲剧。”
“实际上呢,你我都知道,族群、‘赵家’和国家是截然不同的三种概念,宋国的‘赵家人’把这三种概念混在一起了,所以产生了‘崖山之后无中华’,后来太祖皇帝又将这三种概念分开了,于是续上了中华,在蒙元之后创立了我大明。”
“而我努尔哈齐呢,我没太祖皇帝那么伟大,我就想咱们女真人能和汉人穿一样好的衣服、说一样精美的语言、吃一样好吃饭,能大方地崇尚孔孟、祭拜岳飞,人家完颜宗弼辛辛苦苦打这么多年仗,想干的也无非是这几桩事情了。”
“因此你要与我一刀两断,我绝不会拦你,能为了族群自尊心而让整个部落都与汉人隔绝经贸往来之人,与我努尔哈齐绝不是一类人,道不同不相为谋,纳林布禄,我是绝不会让建州闭关自守的,因为任何一个正常人见过光明之后都不会再愿意忍受黑暗。”
孟古哲哲嚼着努尔哈齐喂来的鱼生,嘴唇在努尔哈齐递来的筷头前嘬住,在努尔哈齐的话尾与他对视着微笑起来,
攫欝攫。“努尔哈齐,我明白了。”
她的笑是如此清气逼人,加上唇间摇摇欲坠嘬着筷子的动作,忽然就不知何来得出现了一点儿野蛮,
“你是想要在建州的基础上建立一个‘后金’,对罢?”
少女说完还朝努尔哈齐眨了眨眼,就好像当年长白山上的仙女佛库伦吞下朱果,毫不知情地诞育出几百年后致使中原大地生灵涂炭的建州祖先那般纯情而无辜。
她那野蛮而狡黠的嘴唇动作是这纯情无辜的一份注解,她好像正通过她的牙齿咬着筷子在说,我看穿你的野心了,努尔哈齐,你为何还要遮遮掩掩?
努尔哈齐的回应是淡笑着摸了摸孟古哲哲的头,从她的口中抽回了自己的筷子,转身面向纳林布禄道,